我是误打误撞进入现在这家招聘公司的。离开上一家互联网公司后,我陷入了长达3个月的“职场空窗期”——来上海3年,换了两份工作,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与厌恶。所有的工作好似都一样,重复、琐碎,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压抑,我完全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与动力。
我硬生生在出租房里躺了3个月,每天除了睡觉、吃饭,就是没日没夜地玩手机。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废掉的时候,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。
在此之前,每次接到猎头的电话,往往在他们还没说完“您最近看新的工作机会吗”,我便毫不留情地挂掉。那个下午可能实在无聊,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闲扯起来。
对方介绍自己叫Ada,在网上看到我最近有更新简历,想问我是否要看新的工作机会。我说虽然自己已失业3个月,但还没想好要不要找工作。
她愣了一下:“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?”
“就是因为不知道想做什么工作,所以才没想好要不要找工作。”
“那你对工作最大的要求是什么?”她显然还没死心。
“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工作。”
虽然最后我们互加了微信,但我觉得她八成不会再理我——事后回想起我俩的那段对话,我都觉得自己欠揍。但万万没想到的是,一周后,Ada给我发来消息:“我们公司有一个新媒体的工作,专门负责采写候选人的求职故事,你要不要来试一下?”
“为什么会想到我?”
“我看了你在朋友圈分享的那些你写的文章,觉得你文笔不错,应该挺适合做新媒体。”
“即使是做新媒体,我也没必要去你们公司呀。”
“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工作吗?也许写写别人的故事,你就能找到自己的答案。”
她的这一句话,让我决定去她公司面试。
2
面试过程异常顺利,因为这个职位要求“立刻上岗”,所以我的“待业”劣势反而成了优势。
这家公司早期做招聘网站起家,在2017年设立了猎头事业部,专注于互联网领域的中高端人才招聘。我的工作内容,主要是与猎头和候选人沟通,了解求职市场的最新状态,分享候选人的职场经历,总结求职经验。
鉴于我对于招聘领域完全没有经验,领导决定让我先去猎头事业部轮岗两个月,从最基本的RC(Researcher)做起。RC又称寻访员,主要负责根据企业需求岗位在网上寻找合适的候选人简历,然后打电话沟通。负责带我的RC猎头,恰好是Ada。
我开玩笑地问她:“当时我那样怼你,你有没有想掐死我的冲动?”
“切,等你干一段时间,就知道自己当初对我有多客气了。”Ada满不在乎地说。
因为没有人脉资源,我只能去一些招聘网站上付费下载简历。几个网站的会员充下来,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。Ada说,如果业绩完不成,这些钱都是需要自己掏腰包的。我在心里默默算了下——如果完不成绩效没有提成,再扣除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,一个刚入行猎头RC的收入,连付房租都够呛。
公司对RC的要求是每天必须打满30个“有效电话”(电话接通,并且候选人愿意沟通),不然不能下班。我连续一周,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,却仍然完不成指标。好多候选人要么不接电话,要么一听我是猎头就立马挂了,Ada教给我的技巧和话术完全没派上用场。
果然,周一的例会结束后,猎头事业部的经理人康姐把我单独留了下来。
康姐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,也是公司的传奇人物,号称“猎头铁娘子”。她年纪不过34岁,之前在一家顶尖猎头公司做SC(Senior,高级猎头),年初才被我们公司重金挖了过来,年薪据称超百万。
“这周电话完成率这么低,你自己有总结过原因吗?是不是被拒绝的次数多了,后来就不愿意打了?”康姐仿佛一下看穿我的心思。
“有些人态度太差了,甚至还会说些难听的话。”我极力为自己辩解。
康姐叹了口气,说:“虽然你现在只是轮岗,以后并不会干猎头。但是我觉得写文章的人,如果连第一线的真实情况都不了解,恐怕也只是闭门造车。”
回到座位上,我有点沮丧,Ada跑来安慰我:“想开点,脸皮放厚点,就不怕别人挂你电话了。我何止被挂电话,再奇葩的人我都遇上过。”
说着,Ada打开她的微信,向我展示了她和候选人的聊天记录:有的人上来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,说自己不找工作,就是想钓个猎头女朋友;有的人半夜发信息要和她视频聊天;还有人每天发一堆莫名其妙的佛学视频;最过分的,曾经还有一个候选人给她发过自己的裸照,虽然这个人已经被她拉黑了,但这件事却让她恶心了很久。
我终于明白,她为什么会说当初我对她很客气了。
3
在猎头事业部的职位层级里,RC的上面是AC(Assistance Consultant,助理猎头)和C(Consultant,猎头顾问),都要负责跟进候选人的面试和入职谈判。从RC升到AC再到C,有明确的业绩考核,3个职位除了底薪不同,提成的比例也存在差异。所以,对一个猎头来说,业绩不仅意味着生存,更决定了未来的晋升空间。
当月的晋升考核到来前,我明显感觉有一股硝烟弥漫在RC们之间。Ada偷偷请求我把手上有意向的候选人推荐给她。“当一天和尚,就敲好一天钟”,我虽然也想在康姐面前表现一下,可一想到Ada平时对我的关心,我还是瞒着其他人,把联系上的几个优质候选人转给了她。
那段时间,我的朋友圈简直成了公司RC们的“传销会场”。每人每天平均5条以上的“找工作的小伙伴看过来,最新互联网岗位,待遇好环境佳,赶快私信我”,再配上各种表情包,成了刷屏的架势。不仅如此,RC姑娘们发自拍的频率也突然高了起来,或清纯或妩媚,一看就是精心打扮后的摆拍。
Ada一边刷朋友圈,一边发出“切”的声音:“这还真是个看脸的世界,连找工作都要先看猎头够不够漂亮。”
“啊?她们发自拍是为了吸引候选人呀。”我很是惊讶。
“你以为呢?不然谁会大晚上穿个吊带裙去跑步?不是有病嘛!”她朝我翻了个白眼。
“候选人找工作选猎头不应该看是否专业吗?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?”
“你这是女人的思维,男人可不这么想。你看,从前皇宫里选丫鬟是要她们去干活的,按理说应该考察她们干活是不是勤快,但最后还不是尽拣些漂亮的?皇帝就算不纳她们为妃,放在眼前赏心悦目也挺好。”
我觉得她这套歪理纯属是宫廷剧看多了的后遗症,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和候选人沟通的过程——确实有好几个人,原本在电话里还相谈甚欢,但加了微信之后就杳无音讯,甚至还有把我拉黑的。
晚上,Ada更新了一条朋友圈,是一张她穿着露肩小礼裙站在试衣镜前嘟嘴卖萌的照片,滤镜调得很大,显得肤白貌美大长腿。并配了一句:“单身狗女孩表示也想要甜甜的恋爱。”
这张照片是之前我和她一起逛街时在一家网红大牌时装店里拍的,当时她顶着店员的白眼,小心翼翼地把这条玫红色的礼服套在身上,摆了好几个姿势让我给她拍照,这张就是其中之一。拍完照后,她当然不会买那件礼服,因为衣服的价格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高。
看着Ada的朋友圈,我点开自己的微信主页,把封面的自拍照换成了风景照,又将朋友圈里所有的自拍都设成了“私密”状态。做完一切之后,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——这下子自己真是“丑得不敢见人”了。
4
两周后的晋升考核,Ada顺利晋升为AC,摆脱了每天从早到晚打电话的状态。而我为期1个月的RC轮岗也宣告结束,和她一起接受AC岗位的培训。
我们的直属领导是全部门业绩最好的良辰,他也是公司仅有的两个男猎头之一。据说他非常善于做候选人的思想工作,曾经成功游说一名高级别的程序员放弃了微软的工作,选择去国内一家初创型小公司,一下就为公司赚了30多万的服务费。
培训时,他说跟候选人聊天就像是在谈判,玩的是心理战,得了解他的工作经历、性格甚至家庭环境,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,一举击溃候选人的心理防线,接受你给他的安排。
我接触的第一个候选人,是一位35岁的女程序员。在互联网领域,程序员是需求最大的岗位,也是很多猎头的“心头好”。我们公司80%的成交量都来自程序员。但是程序员有两个分水岭:30岁后的女程序员和35岁后的男程序员。一旦到了这个岁数,他们就由香馍馍一下变成隔夜的剩饭。
因为公司对这单并不抱希望,所以就给了我全当“练手”。不同于以前那些候选人的冷漠,这个女程序员对我非常热情,甚至有一些“巴结”:不仅三不五时地嘘寒问暖,甚至还给我寄过一袋红枣,说是老家的特产。
我能感受到她的焦灼。被辞退的中年人、3岁孩子的妈妈、背负房贷的北漂,这些身份像3座大山一样压得她透过不气。她经常深更半夜在朋友圈转发些有关“中年危机”的文章,还晒过自己脱发的照片。我同情她的遭遇,多次通过BD(Business Development,负责对接企业职业需求和款项结算的岗位)的同事向客户企业推荐过她的简历,但是无一例外在HR那一关就被拒绝。
我开始躲避她的询问,害怕她把我当成“救命稻草”。在我多次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后,她在一天凌晨2点时给我发了语音聊天。我被吵醒后,憋着一肚子的火,劈头盖脸地吼道:“你什么情况自己没点数吗?不是名校、不是名企,在一家公司一干就是5年,技术毫无进步,高龄又带娃,哪家互联网公司会放着一大批年轻技术好的男程序员不要,转过头要你?”
那头沉默好一会儿,传来一阵抽泣声:“我真的太害怕了,一想到万一找不到工作我就睡不着觉。光靠我老公一个人的工资,根本不够付下个月的房贷和生活费。孩子9月读幼儿园刚交了一大笔学费,每个月还要交营养费、课外活动费、兴趣班辅导费……我已经失业半年了,真的不能再在家待下去了。”
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懊恼,放缓语气安慰她:“对不起,我刚刚被吵醒,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。其实你的条件虽然不算好,但也不差。只是你也知道,程序员这一行吃青春饭。你要不试试其他行业,没必要非去互联网公司。”
她叹了口气:“如果可以,谁愿意去互联网干996的活?但像我们这样什么都得靠自己的人,如果不在互联网干,在北京根本没办法安家,更别提养孩子了……”
接下来的一个小时,她给我讲了这些年她和老公在北京打拼的故事:如何辞去国企月薪4000块钱的行政工作,去培训班学了3个月的编程;第一次拿到1万块的工资后,和老公去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。她说自己之所以5年没跳槽,是因为自己意外怀孕,孩子出生后又要花精力培养,这才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。
说完这些,她深吸一口气:“这些话我憋了很久,也不敢和家里人说,怕他们担心。跟你说完,我舒服多了,谢谢你。”
那天晚上我一直失眠到天亮,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放她的话,心里像塞了一块海绵,又闷又潮。当第一束光亮透过窗户射进屋子,那些积压在内心里的、对于工作的不满与倦怠突然一点点消失殆尽——也许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,工作只是生活的代价。
5
2018年末,互联网行业步入“低谷期”。各大互联网公司纷纷削减招聘费用,收缩岗位。公司的好几家大客户都不再续约,中小客户的招聘要求也水涨船高。
公司给猎头事业部制定了新的绩效:一个猎头如果当月没有成单,就要自动离职。一时间,整个事业部人人自危,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。
对于这个规定,康姐是极力反对的。猎头做单本来就受太多非主观因素影响——如淡旺季、企业职位调整、候选人意向改变等,况且当下互联网行情如此低迷,即使是老猎头也很难保证每个月都能成单,更别说新人了。但是她终究没能以一人之力改变公司的决定,于是只能用类似“越努力越幸运”、“逆流而进,方为勇士”的鸡汤口号来激励大家。
但是谁都明白,不管怎么努力,终究会有人被迫离开。
Ada当月有3个候选人需要跟进。其中,吴江和林奇在面试环节,唐轩已进入最后的入职谈判。她把希望寄托在唐轩和进入“终面”的林奇身上,至于还在“初面”的吴江,她希望我能帮忙接手。
因为怕我占用其他猎头的成单机会,康姐和良辰让我接触的大都是不好“出手”的候选人,主要以采访聊天为主,为之后的工作积累素材。所以作为AC的那一个月,我基本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,有大把的空闲时间,没多想,我就爽快地答应了Ada。
当看到吴江的简历时,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Ada放弃:尽管他的学历背景特别好——邮电大学的计算机硕士,第一份工作还是一家互联网“大厂”——但他的跳槽频率太高了。3年换了4份工作,每段跳槽间还有2到3个月的“空窗期”,也就是说,他平均每份工作的时间都不到半年。这样的跳槽经历,无论在哪家公司眼中,都是无法抹去的职业污点。
和吴江的沟通并不顺利,他话不多,每次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“嗯”、“对的”和“可以”。他要去面试的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,半年前经历了一轮“暴雷”,很少有候选人愿意接受这家公司的面试邀请,但他似乎并不在意。
另一边,唐轩的入职谈判也出了问题——他一直纠结于2000元的薪资落差,迟迟不接offer,Ada一时心急,直接通过BD的同事向客户公司为候选人争取到了2000元的涨薪,并承诺候选人一定会按时入职。但让Ada没想到的是,一个星期后,唐轩非但没有入职,反而还从此杳无音信。
在周会上,康姐批评了Ada,并把这件事列为部门的反面教材——Ada这种向客户公司要求涨薪并擅自承诺的行为,已经影响到了公司的信誉。
虽然最终Ada并没有受到处罚,但她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。那段时间,她发给我的消息除了抱怨就是吐槽:
“做猎头千万别和候选人交心,人家把你当备胎,你却傻乎乎以为是真爱。”
“我一个拿几千块钱的人,帮人家找几万块钱的工作,想想都可笑。”
“我们赚的是企业的钱,又没拿候选人一毛钱,也不知道他装什么大爷?”
好在林奇顺利通过终面的消息让她重获了一些信心,但他最后是否会选择接受offer,Ada也没多少信心——因为林奇无论从学历背景还是工作经历,都属于“优质选手”,有好几家猎头公司在竞争。
6
那段时间,公司里所有的AC和C的同事们似乎都出师不利。受到网上铺天盖地“经济寒潮”言论的影响,很多候选人临时变卦或摇摆不定,让猎头们伤透了脑筋。为了给员工打气,部门晨会上,良辰给我们分享了他之前说服候选人放弃微软、选择创业公司的案例。
当时候选人A在国内顶尖互联网公司做技术经理,因为公司业务调整受到冷落,从而萌发了跳槽的心思。良辰说,一开始他就感觉A跳槽的想法并不坚定,更像是一时的意气用事。
在他们接触的第一个星期,良辰每天要花4、5个小时听A吐槽。“那段时间他特别闲,我特别忙。为了应付他,我每天要多加好几个小时的班。”良辰苦笑道。
通过倾听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后,良辰劝A别着急辞职,可以先在职面试几家公司、了解一下市场情况。等A参加完两个公司的面试后,良辰发现他辞职的意愿明显强烈了很多——那两家公司许诺的薪酬,是A当前的两倍。
“A是一个戒备心很重的人,虽然他跟我聊了一周,但很多重要的个人信息并没有透露。如果一开始我就劝他辞职,他反而会觉得我别有居心。只有让他自己去亲身体验跳槽的好处,他才会真正下定决心。”
历经了两个月的周折,A终于决定选择良辰推荐的一家创业公司。通过良辰的协调,那家创业公司也拿出了最大的诚意——CEO特地从美国飞回来亲自面试,而且给出了公司每年1%的分红。
A很快办完了离职手续,体检和背景调查也顺利通过,就等着一周后正式入职。良辰悬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下,请了年假去重庆旅游。然而,良辰刚在重庆放松了3天,A就发来消息,说微软给他发了offer,他恐怕不能如期去创业公司入职了。
看到消息时,良辰正在重庆的一处小巷,绕了一圈又一圈,也没有找到出路,最终他崩溃地蹲在路边半天没起身。良辰订了当晚的航班,凌晨6点到达的上海机场,估摸着A还没起床,他在机场坐了2个小时,才发消息约A见一面。
A选择微软的原因合乎常理:外企巨头,待遇好,环境佳,加班少,稳定性高。创业公司虽然薪资高,但是压力大,他害怕自己不能胜任。
经过一番推心置腹,良辰最终在A的孩子身上找到了突破口。
A已经36岁了,有两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,妻子全职在家,房贷还没有还清,经济压力不小。他很爱孩子,什么都想给他们最好的。良辰给A算了一笔账:从孩子的择校到课外兴趣辅导,再到五花八门的出国交流,这些费用只会越来越昂贵,微软的薪资虽然不低,但也负担不起,创业公司不一样,薪资提升空间大,1%的分红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。
“你现在搏一下,搏的不是一份工作,而是孩子们的将来。”良辰最后对A这样说。
两天后,A如期去创业公司报到。
7
受到良辰这段经历的启发,我决定约吴江见面聊一聊。
因为吴江已经离职,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挺闲,见面不成问题。没想到吴江说自己最近几天都没时间,如果非要见面,只能约在周日晚上7点,而且只能聊一个半小时。更令我没想到的是,吴江约我见面的地点不是咖啡厅、茶馆,而是市儿童医院对面的一个小花园里。
7点一到,吴江准时出现。他高高瘦瘦,如想象中一般沉默寡言。我想尽量表现出猎头的专业,从互联网形势谈到程序员的职业发展,并不时抛出一些专业名词,但吴江对我的话似乎不置可否,眼睛一直盯着远处,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。
我有点尴尬,试图找话题引起他的回应。我问面试难不难,他说“还行”。我又问他对那家金融公司的印象,他又说“还行”。
“那如果面试通过,你会考虑入职吗?”
“看吧。”
我本来还想详细问一下他的过往经历,但看他的样子,觉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。我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,决定不再和他干耗下去。我随口问他:“你家住在附近吗?”
我本意是想等他回答“是”之后,再聊几句家常就道再见—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住在附近,否则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。
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弟弟在这里住院,我不能走太远,所以只能约在这里。”
我猝不及防地吸了口凉气,呛得连咳了好几声: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尿毒症,病情一重就得住院。这个月我得照顾他,下个月才能上班。”他依然面无表情。
“那你之前几次辞职都是因为他?”
“算是也不算是,主要还是为了多赚钱。”
之后,他拒绝了我去探病的要求,说病房9点就要熄灯,他要赶回去帮弟弟洗漱。
在回去的路上,我一直没能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。我之前一直很羡慕那些裸辞的上班族,抛开一切说走就走,直到现在我现在才明白,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,有些人不管是工作还是辞职,都身不由己。
月底结束的前一天,林奇入职客户公司,Ada不仅脱离了失业危机,还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提成。我对于林奇能在短短一周内完成离职、然后又立即入职新的公司感到惊讶,因为正常来说,这个过程一般要1个月以上。
两个月的轮岗结束,我返回总部上班,和猎头们的联系比之前少了很多。
有一次和之前同组的RC聊天,她神神秘秘地问我知不知道Ada男朋友的事——就是前不久刚成单的候选人林奇。
“看人家Ada多聪明,工作爱情两不误,一般人还真学不来。”我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。之前我还奇怪林奇怎么那么容易被说服,原来如此。
晚上我约Ada出来,本想着旁敲侧击地询问下,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,问我是不是听说了她和林奇的事情。“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。我并不否认林奇选择客户公司是为了帮我成单,但那的确是一家不错的公司,不管是薪水还是职位都符合他的预期。况且我也并没要求他那么做,是他自己为了追我而做的选择。”Ada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。
“所以你就答应了做他女朋友?”想起圈子里有些猎头为了成单,答应做候选人的女朋友之后又翻脸,我不敢相信Ada也会做出这样的事。
“你说得像是我在诈骗一样。他追我,我觉得他不错,两个人就相处试试喽。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我说不出有什么问题,但心里就是怪怪的。
“哦,对了,吴江入职那家金融公司了,工资给的还挺高。”Ada告诉我。
那次和吴江见完面,我出于同情,私下和他说了那家公司的真实情况:组织架构混乱,业务风险高,不定期裁员。我以为话说到那个份上,他肯定不会再往火坑里跳。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,还是了解之后仍然飞蛾扑火。但无论哪一种,我都没资格干涉他的选择。
8
2019年的“金三银四”,公司的成单量与往年相比减少了1/3。每个月都有人被辞退,也有人主动离职,从前60人的猎头事业部,到4月底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。
雪上加霜的是,康姐也在这个节骨眼提出离职。我以为康姐是因为不满公司制度才要离开,后来才听说她是为了家庭,迫不得已才放弃事业——康姐因为工作迟迟没要小孩,和老公的关系岌岌可危,为了维系婚姻,她只能辞去工作,回家专心备孕。
良辰也离开了公司,成为了一名自由猎头。他说自己不擅长管理工作,也不喜欢被公司制度束缚,之后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选择职位和候选人。离职那天,良辰发了一条朋友圈:帮一个好看的茶杯找到相配的茶盖,本来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。但如果明明不相配,却硬要凑合,不仅招人烦,自己看着也难受。
Ada说,良辰之前因为公司客户质量的问题和BD们吵过好多次,“能不能别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司订单都接,再这么下去哪个候选人还愿意相信我们猎头?”但BD的同事也很无奈——公司效益不好,能接到单已经感恩戴德,谁还有工夫去管职位的好坏?
“良辰是真心把候选人当朋友处,现在还有几个这样的猎头?”Ada感慨。
我却觉得良辰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做“猎头”的人。都说干猎头这一行,最终拼的是人脉,而人脉,不过是以心换心。
8月,公司有意裁撤上海的猎头事业部,转而在苏州建立分部,以此减少成本。猎头事业部的员工可以去苏州,也可以拿着赔偿离职。
除了几个刚入职的应届生,大多数老员工都选择了离职。吃散伙饭那天,Ada把我也叫了过去。
Ada找了一家小公司做HR,朝九晚五,体面清闲。我问她怎么不继续当猎头,她说,林奇不让。“说到底还是不信任吧,毕竟我们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走到一起的。”Ada的神情有点黯淡。
我没想到会在饭桌上见到康姐。几个月不见,她瘦了不少,但是整个人开朗了许多,有一种“拨开云雾见月明”的感觉。这几个月,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少她的消息:备孕失败,和老公的矛盾也激化到了顶点,最后以离婚收场。她知乎账号的主页动态中,关注了不少关于“冻卵”和“不婚”的话题,我想,她大概对婚姻彻底失望了。
康姐说她准备去另一家猎头公司做SC,还打算出一本关于职场的书。康姐指着在场的女孩子说:“你们记住啊,任何时候,女人都得有自己的事业。别说工作苦,没有工作才是真的苦。”
饭吃到一半,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。第一个被抽中的是猎头事业部最老的员工慧芳。她原本在总公司做行政,猎头事业部刚成立时自愿调岗做了RC。她选择了“真心话”。
“有没有后悔转行做猎头?”
她先是不假思索地点头,后来又摇摇头:“有时候挺后悔,但想想也没什么后悔的。如果不做猎头,我大概一辈子也体会不到月入两万的快乐。”顿了一下,她又补充道:“其实赚钱只是一方面。猎头这个职业让我接触了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人,我原来做行政每天混混日子觉得也挺美,但做了猎头看到太多为工作拼命的人,觉得自己也该活得更努力一点。”
第二个被抽中的是Ada,她选择了“大冒险”。她被要求给10个候选人群发消息:“我们是朋友吗?”
结果10个人中,6个人已经把她删除好友,2个人回:“你谁啊?”1个人回:“有病吧?”只有1个人回:“算是吧。”
所有人都哈哈大笑,但笑容背后又有点心酸。毕竟在每个猎头的微信通讯录中,都保留着一栏标签为“候选人”的好友。在那些被需要的日子里,他们曾像好友一样聊天、互道晚安。
今年的“金九银十”,招聘市场仍然不景气。离职的猎头们不得不四处寻找新的工作机会。有人像Ada一样去了甲方公司做HR,有人去了别的招聘公司继续做猎头,有人做了市场或运营,还有人转行做了程序员——这个猎头因为长期接触技术候选人,为了和他们有共同话题而自学了编程,一年下来,竟也无师自通。
我想起Ada当初和我说,从别人的经历中可以找到自己工作的答案。这群曾经以操心别人工作为职业的猎头们,想必也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了吧。